《股民日記:一個夢囈者的自白》
第一部 [1993年12月10日 星期五]__①
今天又是一周的最后一個交易日了,大家操作心理要比平時謹(jǐn)慎,包括界龍?jiān)趦?nèi),很多
個股都在一個水平線上橫盤。麗亞上午同我一起來天馬證券所,手機(jī)響了,是周歡喊她,說
有緊急事同她談,一定請她去,就到他的太陽泳池。他的語氣非常懇切急迫,麗亞說她走不
開,讓他在電話中說,他一再央求見面談。麗亞答應(yīng)了,著盤的任務(wù)又落在我的頭上。她叫
我有情況隨時同她聯(lián)系。
我腳擱在另一張椅上,也不看屏幕,只看在座的一張張臉,實(shí)際上股票的行情都在他們
的臉上。六爪和瓶子兩個嘁嘁促促,總是非常著急,像一對掉進(jìn)瓦盆里爬不出來的蟑螂。此
刻他們在爭什么事,臉都憋紅了。但是他們話又不說清,只是他們兩個人明白,在外人看來
就像打啞謎。像是瓶子要辦一件事,六爪卻不愿意,瓶子很恨地掐他的腿,六爪咧開嘴,罵
了她一句,后來兩人都出去了。
今天夏堅(jiān)話變得非常少,上午收市了也不動,袖珍小姐端來了盒飯,他也不看,袖珍小
姐替他掰開方便筷,塞進(jìn)他手中,像哄一個孩子:“快吃,餓壞身子我可不管你!彼@才
動筷。
我看他吃完,袖珍小姐也不在邊上,我走上去對他說:“嘿,發(fā)愣干什么,像只瘟雞一
樣!
他抹了抹嘴,嘆口氣說:“這樣好的機(jī)會百年也逢不到一回,可惜我的錢太少了!
我這下恍然大悟了,原來他犯的病同瓶子一樣,也是嫌本錢太少,他以前運(yùn)作的,包括
朋友的在內(nèi)達(dá)到80萬,而現(xiàn)在連透支的在內(nèi),剛過18萬,什么時候才能把輸?shù)腻X都贏回來呢
?他扳本的心太迫切了。
我無可奈何地晃晃腦袋。他苦笑一下,說:“我不是向你借,大牛市,誰的錢都要生錢
。而且,就是你愿意,也作不了這個主,我知道內(nèi)情。”
我無話可說,他從我面前走過去,肩變窄了,肩胛骨從后面像刀一樣突出來,我知道他
心中躊躇,原來不光股票跌他們痛苦,股票漲他們的心情也不好受啊。他們個個都不如我,
雖然我僅是一個操盤手,但我的靈魂還留著一部分沒有變成股票,我還是我自己。和瓶子、
夏堅(jiān)相比,我能算一個幸運(yùn)者?要是周歡應(yīng)允的百分之二能兌現(xiàn)的話,我還會這么超然嗎?
下午2點(diǎn)以后,盤子忽然起動了,走出橫盤的格局,尤其是界龍,它又揚(yáng)頭往上了,走
勢還明顯好于大盤。夏堅(jiān)看著感嘆不已:“這樣的股票哪里去尋,錯過了后悔不及啊!
就這時麗亞的電話打來了,她的聲音帶著點(diǎn)興奮:“界龍又漲了是嗎,很好,在我的意
料之中。你在那邊看著它,辛苦了,F(xiàn)在我還在太陽泳池,事情還沒談完!
“那你就談下去!
“這樣,你收市不用急著回來,找個地方去玩玩,打保齡球,溜冰都隨你,到5點(diǎn)回來,
我也回家,一起吃晚飯。”
我懶洋洋地說:“好,你的主意不錯,是怕我一個人在家寂寞?沒關(guān)系!
我離開股市的時候剛3點(diǎn)過10分,我駕駛著鈴木,一時不知上哪里去,麗亞叫我不要急
著回來,這讓我生出幾分疑心,她從來沒讓我一個人出去玩過,今天怎么突然開恩,而且還
積極出主意,保齡球或者溜冰,就是說她需要單獨(dú)地和周歡在一起,我在身邊礙她手腳。雖
然我疑心不小,但是想到可以自由地支配時間,還是覺得輕松。我突然心血來潮,我車頭一
撥,馳上另一條路。兩邊是青翠的松柏,一些鳥在樹條上跳跳蹦蹦。路的一邊是北極山,一
個不大的山包,由于坐落在市區(qū)里而彌足珍貴。前面就到了,那個僻靜的角落,我曾經(jīng)在這
里耗了半年的時光。那些日子里,暖洋洋的陽光照著我的字畫,照著我無所事事的臉,偶然
有個人走過來,用不屑的目光打量我的字畫,哪怕你裝婊好的只賣50元一幅,他們還是會懷
疑你的價值,與此同時,我的胃里因?yàn)槿鄙偌t燒肉而在冒著酸水。是麗亞把我領(lǐng)出了這個古
木陰森的地方,領(lǐng)進(jìn)了狂潮起伏的股市,于是那個幽靜的角落只能悄悄地在我的夢中出現(xiàn)。
而它出現(xiàn)的時候總蒙著一層鵝黃的顏色,跟煙氣一樣,這讓我非常奇怪,那個角落在我腦子
里刻得非常深,而鵝黃的煙氣卻是我在那里從沒有見過的。
到了,我放慢了鈴木,我只打算遠(yuǎn)遠(yuǎn)地看一看就離開,可是就在我拐彎掉頭的時候,一
個聲音叫住了我:“陶,你來了,一年多了吧,好不容易見到你。
我看見了,是我當(dāng)時擺攤的鄰居,專賣國畫的老鄭頭。我本來已經(jīng)打算走了,但他的出
現(xiàn)改變了我的主意。他不戴帽子,幾縷灰白的頭發(fā)被風(fēng)吹得豎起,像河邊稀疏的蘆葦,一套
衣服依然松松垮垮。我把車不緊不慢地開過去,停下,走到他和他的字畫面前。我說:“近
來生意還好嗎?”
他笑了,露出了牙齒中的幾個大窟窿:“陶,這里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,哪里還談得
上生意,混一口飯吃就算不錯了!
我隨便地看他掛出的字畫,其中一幅鵝引起了我的注意,我說:“老鄭頭,這鵝畫得有
韻,你畫藝長進(jìn)不小,很有心得了!
他連連搖頭:“我們都上這里來了,還講藝術(shù),有辱斯文。我早就沒有雄心了,涂鴉而
已,不要嘲笑。”
我不想再談畫了,摸出煙盒,遞一根給他。他接了,瞇著眼看牌子,叫出聲:“哎呀,
大中華的,可不是我們這號人抽的。今天沾你的彩頭了。”
我掏出打火機(jī)給他點(diǎn)上,他深吸一口,愜意地噴吐出來,換了一副驚羨的神情說:“陶
,聽說你現(xiàn)在發(fā)大財(cái)了,你跟一個富婆炒股票,天天出入證券大廈,幾萬幾十萬股地買股票
,還了得!”
“老鄭頭,我們倆認(rèn)識也不是一天了,我可沒有蒙過你害過你吧,別人這么說,你也能
那么說嗎?”
他疑惑地上下看看我,可能我這身虎豹皮衣給了他深刻影響,他又看我的鈴木,說:“
你沒有發(fā)財(cái)?我想不會吧!
我無意識地顛動腳,眼光向天上飄去,說:“老實(shí)講,你說的沒錯,我是跟一個富婆炒
股票,幾十萬上百萬地進(jìn)出,抽大中華香煙,穿虎豹皮衣,這都沒有錯。可是我心里不自在
,那些圖象攪得我腦子要炸開了,什么好菜吃在嘴里都沒滋味。你說了不得,我還想回到這
里來呢。”
他驚詫地說:“要回來?使不得,這里的日子你還少挨了嗎,再怎么樣你日子總過得去
,比在這里曬干魚好!
其實(shí)我也是嘴上說說,真的要我回來,在寒風(fēng)中乞求人一幅幅賣字,我還是后怕。但是
我嘴上卻非要作踐自己,在都市里不斷表演我的多重人格!笆堑模葧窀婶~好,豈止是好
一點(diǎn)點(diǎn),可是在股市中,在這個女人的身邊,我的魂一天天離開了軀殼,變成了木偶!
老鄭頭陪我嘆一口氣,卻又用一種老練成熟的口氣對我說:“陶,甘蔗沒有兩頭甜,什
么最要緊,活著是最要緊的,其他先不要說,能好好地活著就是好。好死還不如賴活呢。我
這個人就是這一輩子沒活好,當(dāng)初提拔我到廠科室去,就應(yīng)該巴結(jié)B領(lǐng)導(dǎo),一路上去也是一
條陽關(guān)道,可我偏偏喜歡提意見,三天兩頭鬧點(diǎn)自由主義。反右來了,還算幸運(yùn)沒戴帽子,
讓我到文化館去,如果那時開始我一門心思搞畫,混到今天,怎么說也可以在協(xié)會里混一把
交椅,還需要今天出來賣字畫?畫一個狗屎也有人吹到天上去。偏偏又是不安心,反而看不
起畫畫,今天參加這派組織,明天研究那個主義,好,最后什么都不是,還栽進(jìn)莫須有的案
子里去,連個公職都沒有了,混到這個地方來了。現(xiàn)在我才明白了,活著就是好,可是晚了
。說晚也不晚,到死的前一分鐘明白也還是不晚。所以我說,你不要不知足,活著就是好。
”
我沒想到還能聽他講這套哲學(xué),過去我們天天混在一起,也沒聽他講呀。我想可能是我
走了以后他才修煉到這一步。
就這時,有一個女孩走來了,她的衣飾樸素,走來對老鄭頭說:“老爺爺,收畫攤了吧
,今天天冷,您早點(diǎn)回家吧。”
老鄭頭說:“你這個姑娘真是心好,不要緊,我不冷。今天老朋友來玩,難得的,我們
多說一會話!蹦枪媚锱读艘宦,轉(zhuǎn)過頭打量我,說:“你也是畫畫寫字的?”
這時我才細(xì)看了女孩子,她大概也就十八九歲,臉是鵝蛋形的,兩個眼睛里充滿水意,
清純而沒有一點(diǎn)瑕疵,你可以想象這是一雙和邪惡、心機(jī)離得最遠(yuǎn),最沒關(guān)系的眼睛,她的
嘴不大,有古典的韻味,嘴角微微翹起,傳達(dá)了一種清新的甜意。她上衣是水紅色的,下衣
是一種純藍(lán)。她的身材非常和諧,絕對是標(biāo)準(zhǔn)的黃金分割(誰讓我有一雙還算搞過藝術(shù)的眼
睛,不能不貪婪地打量她),她的下身比上身略長一點(diǎn),腰削瘦,我斷定她沒有戴假胸,透
過外衣我的想象力恣肆汪洋,她的胸脯絕不像有些女人,從鎖骨底下就緩緩隆起,像一座漫
坡的丘陵,而她是先平坦,在該起來的時候突然聳起,像飛來的山峰。我想對她最好的比喻
,就是樹上一顆漿液十足的剛要成熟的果子。她的身上絕對有山野的原汁原味,我以為城市
里不會出這么樣的女孩子,她出生的地方一定靈性十足。
我含糊地說:“以前寫過,現(xiàn)在么,就不怎么寫了……”
“寫字畫畫都是知書達(dá)理的人做的,我們村的先人說過。你怎么就不寫了?”她一點(diǎn)都
不掩飾自己的疑問。
我能告訴她什么呢,告訴她我無法忍受都市中的清貧,告訴她一個大款女人賞識我,坐
進(jìn)大戶室去做她的操盤手,當(dāng)然,還有物質(zhì)和情欲的充分享受。本來我想胡說幾句,可是突
然間我意識到現(xiàn)在再調(diào)侃就是白癡。
老鄭頭給我解圍了,他說:“陶先生現(xiàn)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在做,這是一種高層次
高智商的工作,絕不是一般人能做的。要比寫毛筆字重要得多。”
“真的?”她看我的眼光就充滿了尊重.這樣的天真讓人感動,又令人痛苦。幸好不一
會我們的話題就轉(zhuǎn)移了。她說,老鄭頭畫的畫,有的她很喜歡,有的就一般。她最喜歡的是
那幅山鬼,那頭獸的皮毛漆黑,是虎是豹還是別的猛獸,賊亮的眼睛特別兇,那個女仙坐在
它的身上,一點(diǎn)都不害怕,就跟坐在牛背上一樣,太有意思了。
老鄭頭對我說,她的名字叫紫玲,她來自一個山村,到南京來找村上的一個男青年,一
直沒有找到,F(xiàn)在她常幫他一起出攤收攤,沒要分文報(bào)酬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