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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股民日記:一個夢囈者的自白》


第一部 [1993年12月8日 星期三]__①

    開盤了,9時25分,盤子上跳出了集合競價,界龍17元9角2分,又比昨天的收盤價跳高
了3角6分,啊,莊家有恃無恐,每天都以跳高開盤,向你顯示他的雄厚無比的實力,兩分鐘
內(nèi)有拋盤涌出,數(shù)目不小,但是巨大的買盤很快就出現(xiàn)了,按住了拋盤,紅色的曲線挫打一
個彎,就雄糾糾地往上升了。我的眼前仿佛出現(xiàn)一個城堡,許多穿綠衣服的人背了錢袋子涌
出來,他們怕城里有危險,都覺得城外安全,可是城外忽然出現(xiàn)了多得多的人,他們一律穿
紅衣服,不顧一切都往城里涌,綠衣服人的勢頭被他們擋住了,有的手臂朝外伸,身子卻被
紅衣人挾持著往后退,有的看看勢頭下對,又折轉(zhuǎn)身,重新跑進城里去,一時城里滿墩墩的,
又擠滿了人。
    麗亞的電話打來了,大概是對我的恩寵,也為了聯(lián)絡(luò)方便,她給我也買了一臺手機,所
以我就沒有必要撲到那家公用電話上去。我懶洋洋地說:“知道了,老規(guī)矩,在十分鐘之內(nèi),
見一個好價錢,把界龍全部出掉。”
    “不,自作聰明的小寶貝,今天先不拋!
    我急了:“不是你說的嘛,每天一早拋,規(guī)避當天的風(fēng)險,等尾市走穩(wěn)了再打進去?”
    她笑了,說:“我要抽煙了,可惜你不在,只得我自己點了。你說得一點都不錯,聰明
的小騎士,我們原來都是這樣做的,可是情況有變化了,剛才我得到極可靠的消息,界龍三
天內(nèi)不會跳水,我們可以不出來,爭取最大的盈利!
    “是誰告訴你的?”
    “這個嘛……”我聽見她悠悠地吐煙圈的聲音,“你回來了我再告訴你。今天你在那邊,
可以放松一些。腦袋不痛了吧,里克帽還是有道理的嘛!
    我疑疑惑惑地放下電話,心里還是不平,她一個電話要我做啥就是啥,支配一個木偶只
須如此。何況昨天我請求她不賣掉,她一點也不予以考慮;今天怎么就完全改了主意。我離
開她到現(xiàn)在不過一刻鐘的工夫,是誰給她通報了消息。只有他了,我不可挽救地想起了周歡,
這個扎著7寸小辮子的男人,他神通廣大,神經(jīng)靈敏,能對麗亞施加影響的也只有他。想到
我的背后是麗亞,而她的背后是周歡的影子,我很有一點悲傷。
    “今天肯定還是一根長紅!毕膱宰院赖叵蛭覀冃。我的日記又要寫到夏堅了,他幾
乎成了我日記中的主角,這種情況是我始料不及的;但是回過來想,在股票的線性圖上,我
們這些人的離奇心態(tài),混亂的行為,都不可抗拒地隨著一個巨大的主題旋轉(zhuǎn)。在飛機出故障
的時候,機上所有可能蒙難者,不管是官員,明星,平民,還是騙子,大家只想一個事情:
千萬要安全降落,F(xiàn)在我們這些人也只有一個主題:股票。它是我們這一段生命的主宰,我
們的呼吸、吃飯、排泄、睡覺,全都和它有關(guān),它比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深刻,復(fù)雜。它的靈
魂比我們大家加起來還要大。所以我的筆必須照顧到旋轉(zhuǎn)的一批人,從這層意義上講,我這
部日記就像一部手記。
    夏堅的興奮不僅是因為他自己賺錢了,還有那些聽他話的人也賺錢了,他的歷史觀肯定
含有普濟慈航的意思。他表現(xiàn)得非?簥^,一會兒死盯著電腦,一會兒腦袋不停地左轉(zhuǎn)右轉(zhuǎn),
向別人傳遞他的快樂情緒。他的外衣早脫了,削瘦的臉上起了大片的潮紅,兩只瘦瘦的手按
在胸口,像是怕心臟太興奮了,不讓它跳出來。老趙不在場,他心里還是惦記著別人的股票,
跑到話機前,把好消息告訴他。接著他又掛電話給借錢給他的朋友,說:“你放心,我沒有
問題了……我這次翻身了,千真萬確的,……我會好好地回報你……”說著眼睛都濕潤了。
    剛才夏堅還在看界龍,現(xiàn)在都不用看了,它的曲線走得太穩(wěn)健了,太讓人放心了。他嘴
里哼著曲了,一屁股坐到六爪邊上,嘲諷道:“看你,要是昨天聽我的,現(xiàn)在兩塊錢都出來
了。你呀,黑馬牽到你的面前都不敢騎!
    這時,六爪正在痛苦,他手上的股票不但沒漲,還往下跌4角,而且越走越軟,他大概
頭皮發(fā)脹發(fā)癢,居然也忘記了,把銅箍帽也碰落了,露出了少毛的“鹽堿地”,用多出的那
根指頭在上面使勁搔幾下,忙又戴上去。他用一種悔之莫及的口氣說:“今天買進太晚了吧,
還來得及嗎?”
    夏堅體會出他心里的悔恨,靠近他,手在他的肩上溫馨地拍了兩下,說:“來得及,這
次做莊的主力有解放全人類的胸襟,你昨天沒有進,已經(jīng)犯了一次關(guān)鍵的錯誤,他還允許你
犯第二次錯誤,甚至第三次!哪個市場主力有這么大的氣魄?”
    六爪躡嚅道:“那次……小飛高位套牢,教訓(xùn)太深刻了,害得我損了半個身子呀。”
    夏堅搖搖頭:“你呀,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繩。我當年不比你輸?shù)脩K?怎么辦,股市
上輸?shù)腻X,還得從股市上贏回來,沒有其他辦法。”
    六爪說:“可是已經(jīng)漲了那么多啦!
    他打斷他:“不是對你說了,要漲到45,還早著呢!
    六爪不知對自己,還是對別人說:“那我就少買一點,試試看。”
    夏堅冷笑一聲:“買多少,買不買都是你自己的事,我不過是看你放著錢不掙太可惜了,
才多說了兩句話!
    就這時六爪的老婆來了,她身子矮,腰和肚子一齊往外使勁鼓,分不出兩者的界限,像
一口裝酒的大肚子瓶。她嘴唇畫得猩紅,眼睛外涂了一圈又一圈,好像成心要在大街上當演
員。她是從南京下關(guān)出來的,后來跟著六爪販水產(chǎn)賺了錢,不想再吃這份苦,就上股市來了。
她講話粗俗,叫我們聽的人都替她難為情。要是六爪做股票贏了,她一激動,就不顧別人在
場,摟住六爪,用厚厚的嘴唇親他,還發(fā)出聲音,好像油膩的肉湯燒沸了。六爪不好意思,
說干什么,干什么啦。要是他輸了錢,她就暗中用血紅的指甲指他的大腿,他嘴咧開了,卻
不叫。
    瓶子也聽見夏堅的話了,失聲叫道:“那怎么辦,我們死定了?”她看著六爪買的那只
瘟股票,不斷地往下,分明沒有支撐力了,而界龍卻昂起了脖子,穩(wěn)穩(wěn)地向上挺伸。她像一
只掉進籠子里的老鼠,急得團團轉(zhuǎn),別人都在賺錢,可是她在賠錢,沒有比這個更痛苦的了。
她仰起臉,用一種可憐的乞求的口氣問夏堅,好像夏堅已經(jīng)變成全知全覺的神了,她發(fā)財?shù)?
希望都系在他的身上了:“現(xiàn)在買進去還行不行,都漲這么多天了?”
    夏堅依然是一副誨人不倦的模樣:“早覺悟比晚覺悟好,晚覺悟比不覺悟好。你現(xiàn)在覺
悟還不算晚呢!”
    瓶子又把臉轉(zhuǎn)向邊上,似乎還想聽聽我們的意見,我卻把目光溜過去,不愿和她對上。
我自己都沒有底,能給她提供什么。便聽見六爪夫婦喊喊喳喳的聲音,大概是六爪提出先買
1000股,瓶子的魄力比他大得多,壓低了嗓子說話,聲音帶著一種兇險的意味:“你沒有聽
夏堅說么,晚覺悟比不覺悟好,不能再耽誤時間了,我看一板子打進!绷︼@然敵不過她,
他們割肉拋掉了手中的大部分股票,一下買進13000股界龍。
    這一賣一買,他們好一陣忙碌,坐下來,尚有些驚魂未定。瓶子掏出紙巾,擦她的窄窄
的額頭,說:“這下可好了,騎上大黑馬了!彼h(huán)顧左右,露出一種愚蠢的笑容。我們都
附和她說:“這不肯定錯不了!惫蝗绱,界龍的曲線又朝上爬了一小段?墒撬沒享
受到多少快樂,突然曲線爬不動了,掉過頭,往下栽,一栽就是4角,他們剛買進的已經(jīng)套
牢了。
    瓶子的嘴張大,閉不上了:“這……這是怎么回事?”六爪也來火了,說:“叫你不要
冒失,先買1000股,你非不聽,這下好……”瓶子便問夏堅:“是你說的,主力要做到45,
怎么回事,有危險嗎?”
    夏堅挺直腰板,凜然地說:“沒有問題,這是洗盤子,哪個主力肯讓你安安穩(wěn)穩(wěn)賺錢,
一定要來來回回洗幾次,把不堅定的浮碼洗掉,你們逃掉,正好中了他的計,他就往上做。”
    六爪夫婦將信將疑的,六爪忽說:“不對呀,買進去是2位數(shù)3位數(shù),出來的都是4位數(shù)5
位數(shù),就是幾萬幾十萬股的
    往外出,它上升以來還沒有這樣的事,怕是主力不肯做了。”
    夏堅還是很鎮(zhèn)靜:“不會的,有大手筆出,自然也有大手筆進,你怕什么。張一強親口
對我說的,不用伯!
    界龍的曲線又往下一墜,瓶子已經(jīng)忍不住了,說:“又有5位數(shù)賣出來了,不是害人么,
主力都往外逃了。叫你不買這么多的!彼坏暤芈裨拐煞颍σ彩鞘欢值陌脨,
說:“買就買了,又能怎樣,要么現(xiàn)在就割掉,賠得不多。”
    瓶子叫起來:“還能割啊,剛才就割了來買界龍的,還嫌割得不多嗎?”
    六爪說:“那你要我怎么辦?”
    瓶子一點不含糊:“我也不知道,反正是你買的,跟我無關(guān)。”
    六爪聲音低沉卻很重:“跟你無關(guān)?好啊,就算是我的,沒有一股是你的,這行了吧!
瓶子嘴里嘀咕一聲,不再說。
    我離他們不遠,把這席話全聽進耳朵里去,原來他們夫妻兩個做股票還分家,各人有各
人的份。不過這也不差,各人有自己的充分自由。但我心中也不踏實,為什么麗亞剛叫我不
要出來,它倒往下跑了呢?
    大戶室里空氣十分沉悶,大空調(diào)呼呼地往外冒熱氣,好些人臉上都出汗了,卻不出聲。
有人把窗開了,一股冷風(fēng)進來,把桌上的買賣單子吹飛了,紙蝴蝶似的在空中撲騰兩下,趴
下地。這時我才發(fā)覺有不少人買進界龍了,他們是暗暗地,悄不做聲地吃進界龍,其實不用
夏堅動員,做股票的個個都是精明人,是賭徒,只要有賺錢的可能,我們大戶室里十個有九
個敢冒險,F(xiàn)在他們的神色都不好看,我看過去,一個個臉上好像都刷了一層半透明的類似
糊糊膠水一類的東西,他們的表情都曖昧迷朦。
    門外有聲音,是門衛(wèi)在同一個人吵,我們知道,不外乎有人要進來,可是他不是大戶,
身材魁偉的門衛(wèi)是等級制的堅定的維護者,必定毫不客氣地把來者拒之門外,我們也是司空
見慣了,不當一回事。正這時門衛(wèi)走進來,不偏不倚,徑直走到我跟前,對我說:“有人找
你。”
    我奇怪了,找我的?哪一位?朝六爪等人做一個鬼瞼,跟著出去。哦,不是別人,原來
就是那個菜場里的女人老腳皮,她一臉的緊張,好像地震來了,不知道該躲在桌子底下,還
是往外逃。她說:“界龍怎么啦,我買了400多股,太貴了,所有的錢都買了它,它怎么就
往下走了?到底怎么啦?你們大戶室消息靈通,聽說什么消息了?”
    我聳聳肩膀:“我也不知道!
    她直直地看著我,我見她眼中有兩朵幽忽的暗淡的亮光,像野地里飄忽的鬼火,她顯然
不相信我的話,一定以為我暗藏了消息沒告訴她。她說:“我們樓下大廳里都炸了,我是今
天早晨剛跟進去的,進去就套牢了。他們對我說,這個股票還要翻倍呢,我就把我的錢和兒
子的錢都買進去了,足足9000元,這是5分錢蔥1角錢生姜賺來的啊,做莊的太毒了,不能這
樣坑人的!
    我明白了,老腳皮并不一定以為我隱瞞消息,而是這個時候她心理失衡了,她必須找人
說說話,不然她就會像沒頭的蒼蠅亂飛。只聽得屋內(nèi)一聲喊:“好!主力進場了,盤子起來
了!”我連忙朝屋內(nèi)走。老腳皮也要跟進來,但是門衛(wèi)的茁壯的手臂又伸出來了,他像機器
人一樣生硬地發(fā)音:“你不能進去!崩夏_皮也是識相,掉轉(zhuǎn)頭,急匆匆下樓去了。
    我送到屋里,只見復(fù)堅按捺不住,已經(jīng)站起來了,六爪夫婦也不看自己的機子,都沖到
他的跟前,只看他一人的機于。他們對著熒屏,腦袋越湊越近,就像要鉆到機子里去。界龍
的曲線往上了,主動的買盤進來了,鮮紅的4位數(shù)、5位數(shù)出現(xiàn)了。瓶子說:“真是買盤!?”
六爪說:“不錯,是買盤。”兩個像旱極的秧苗盼到了雨露,一副獲救的神氣。
    夏堅不由冷笑:“不是對你們說的么,主力要洗盤子,膽子小的,性子急的就洗掉了。
現(xiàn)在看到了吧!
    六爪心服口服,說:“對,對。說得不錯。你們看,又是5位數(shù),一口就吞掉60萬股,好
家伙!”
    夏堅說:“可以說,現(xiàn)在開始主力才真正發(fā)力呢,以前的不過小試牛刀?纯,5位數(shù)4
位數(shù)排著隊往里進,就跟雄壯的坦克部隊的進軍差不多!
    屋子里的氣氛已經(jīng)完全緩過來了,剛才的下墜仿佛是分娩前的陣痛,盡管把大家折磨得
痛苦不堪,現(xiàn)在新生的嬰兒誕生了,偉大的界龍重新開始騰躍了。我們個個笑逐顏開,仿佛
聽見了一首旋律壯闊的進軍曲,在205室,在二樓,在大廳,在整個證券公司盤旋。曹經(jīng)理
也到我們屋門口張望一下,給我們一個關(guān)懷的笑容。
    袖珍小姐說:“我剛才就不著急,既然進來了,就不管它了。你又要想賺錢,又要一點
套子都不吃,哪有這么好的事?”
    我知道她說的不是假話,卻還是說:“李小姐的這個心態(tài)是最好的,可是又有多少人能
做到你這樣呢。”
    邊上瓶子叫道:“又上升了,超過我們的買價了,我們賺錢了。”六爪笑著問她:“你
還要我一個人包銷嗎,你沒有份了?要是還這樣,我馬上就賣了!逼孔釉谒谋成洗芬蝗
“我說著玩玩的,考驗?zāi)阌袔追终嫘,你倒當真的了!”大家都聽見了,笑笑不說話。
    接下的行情火爆得叫人吃驚,經(jīng)過洗盤的界龍大顯神威,勢不可擋地往上升,到下午2點
10分,六爪買進去的13000股已經(jīng)每股賺一塊二角了。夫婦兩個又說又笑,跟幼兒園里孩子一
樣天真爛漫,他們已經(jīng)不是嫌買多了,而覺得買少了。瓶子說要是那時把別的股票統(tǒng)統(tǒng)賣掉,
再把家中的錢也拿來,都買進界龍,那該多好啊,一天就賺2萬多元!上午他們的驚慌失措,
埋怨推委,所有的痛苦煩惱早拋到九霄云外去了。人啊,其實就那么簡單,股票漲了他就笑,
股票跌了他就愁。漲了,他恨自己為什么沒有多買一些,全部買成股票才好,賬上還有一點
錢都覺得沒用在刀刃上。跌了,他后悔不迭,恨不得一股都不要,說我昨天怎么就會發(fā)昏?
要是股市不好,再燦爛的太陽在他們眼中也是灰暗無光,再動聽的鳥鳴也跟烏鴉叫一樣令人
討厭。要是股市好了,那么狂風(fēng)暴雪也比陽光燦爛好,冰冷的石頭也比軟墊暖和。我們就在
這么個世界里,我也浸泡在其中,還有什么好說的。人和股票,主觀和客觀,到底哪個深刻,
哪個膚淺,哪個復(fù)雜,哪個簡單,這個最基本的命題在我這里出了差錯。

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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